推开斑驳的木门,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槐花香与阳光味道的风。这座位于老城区的六层小楼,像被时光遗忘的琥珀,凝固着三代人共同书写的记忆。楼前爬满凌霄花的砖墙下,总能看到穿碎花围裙的奶奶在喂流浪猫,她布满皱纹的手掌托着猫粮时,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她教我认北斗七星的那个夏夜。
沿着青石台阶向上,玄关处的老式座钟永远停在下午三点,那是父亲年轻时安装的。磨砂玻璃门后,客厅占据整个南向空间。褪色的红木圈椅围成半圆,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摆着母亲手作的青瓷茶具。每个周末清晨,她都会用紫砂壶冲泡明前龙井,袅袅茶烟在阳光里画出金色的涟漪。墙角的落地钟旁,整面墙的檀木博古架上,父亲收藏的紫砂壶与古籍相互映衬,那些泛黄的《芥子园画谱》里,还夹着他年轻时临摹的山水小品。
二楼转角处的木楼梯吱呀作响,每层台阶都留有不同时期的刻痕。我的房间门楣上歪歪扭扭刻着"小满"二字,是小学三年级用刻刀留下的。床头墙上挂着父亲用旧电影胶片拼贴的星空图,每颗星星的位置都对应着我们全家旅行时拍摄过的坐标。清晨六点的闹钟响起时,我总会透过飘窗看到对面居民楼晾晒的蓝印花布,那抹靛蓝色与我的窗帘颜色恰好呼应,像时光织就的隐秘约定。
三楼西户的厨房是全家最繁忙的战场。斑驳的瓷砖墙面上,母亲用彩色磁贴拼出"家"字,每块磁贴边缘都磨出了毛边。清晨五点半,厨房里就会响起砂锅与铁锅的碰撞声,父亲熬的猪骨汤在文火上咕嘟作响,蒸汽将玻璃窗熏出朦胧的水雾。周末的早晨,母亲会教我揉面团,面团在掌心转动的温度,和着窗外梧桐树沙沙的响动,构成记忆里最具体的晨曲。
四楼露台是全家人的秘密花园。锈迹斑斑的铁艺围栏上,缠绕着母亲从花市淘来的四季海棠。每个梅雨季,她都会在花架上挂起竹编风铃,雨水敲打玻璃顶棚的声响与风铃叮咚交织,谱成独特的雨中交响曲。父亲用废旧轮胎改造成的花盆里,种着从老家带来的山茶,每年春节前都会开出粉白相间的花朵,像永不熄灭的烛火。
这座老房子最动人的时刻,往往发生在黄昏时分。当夕阳将整栋楼染成琥珀色,全家人会聚集在二楼的观景台。奶奶用放大镜给孙子讲《红楼梦》里的金陵十二钗,父亲用老式收音机播放越剧选段,母亲在阳台上侍弄新买的薄荷,而我总爱翻开父亲留下的泛黄笔记本,寻找那些用蓝黑墨水写就的旅行计划。暮色渐浓时,楼下传来卖糖画的吆喝声,混合着隔壁阿婆的吴侬软语,在暮色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去年深秋,整栋楼进行旧城改造,但我们的家依然固执地留在原地。当挖掘机逼近时,父亲连夜用毛笔在斑驳的墙面上写下"家在"二字,墨迹未干就被晨露晕染成水墨画。如今这里成了社区改造的示范点,但老住户们依然习惯在原处摆上旧藤椅,让那些被岁月包浆的物件继续讲述往事。每个周末,我依然会带着新买的《园冶》来整理博古架,发现夹在书页间的银杏叶标本,是去年秋天母亲带我去植物园时拾得的。
这座房子像本永远读不完的线装书,每一道裂痕都是时光的批注,每处修补都是生命的延续。当我在深夜伏案写作时,总能听见老座钟的滴答声与楼下蟋蟀的鸣唱交织成韵,那是城市心脏最温柔的跳动,也是血脉里流淌的永恒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