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初散时,庐山便披上了朦胧的纱衣。山岚在青石阶间流转,将千年古刹的飞檐与摩崖石刻笼在淡青色光晕里。我沿着大林寺的残碑拾级而上,脚下是宋人铺就的青石板,石缝间钻出几簇野菊,在山风中摇曳着淡黄的倔强。云雾如纱幔般散开,忽见半山腰的望江亭,朱漆栏杆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,檐角铜铃轻响,惊起几只白鹇掠过翡翠色的竹海。
沿着山脊缓步西行,九老峰的轮廓渐次清晰。这些天然石峰错落如仙人列坐,其中一峰顶端的"佛手"石,传说为佛祖拈花处。崖壁上历代名家的题刻斑驳可见,米芾的狂草如龙蛇竞走,苏轼的行书似行云流水。最令人动容的当属朱熹手书的"观书台"三字,青苔漫漶的笔画间,依稀能辨出南宋士人"半亩方塘一鉴开"的治学风骨。转过十八盘时,云海突然翻涌,将整个牯岭镇吞没在乳白色的漩涡中,唯有山巅的汉阳峰始终露出云端,宛如定海神针。
行至含鄱口,云雾在脚下铺展成无垠的绸缎。极目望去,鄱阳湖如银镜倒映着天光,远处的渔舟剪影与天际的流云融为一体。这座海拔1474米的高山,此刻成了俯瞰大地的绝佳视角。山风掠过松涛阵阵的万松林,惊起满山松针簌簌而落,仿佛在诉说白居易当年在此筑草堂时,"平生好山水,常在泉石间"的雅趣。忽然瞥见石缝间生着一株野樱,在海拔千米的寒风中倔强地绽放,细碎的花瓣随风飘向鄱阳湖,倒像是把整个春天的诗意都揉碎了撒向人间。
午后循着历史遗迹深入山腹,五老峰下的别墅群静默如谜。庐山会议旧址的砖墙爬满紫藤,藤蔓间依稀可见"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"的斑驳标语。在美庐别墅的露台上,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合影仍挂在原处,窗台上的紫砂壶里,山泉水正泛着细密的涟漪。忽闻山脚下传来悠长的山歌,几位挑夫背着竹篓拾级而上,扁担压弯的弧度与千年前的商道驼铃遥相呼应。他们额头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,与山崖上"道通天地有形外"的摩崖石刻构成奇妙的时空对话。
暮色四合时,云雾再次漫过山腰。我站在汉阳峰顶的观日亭,看晚霞将云海染成胭脂色。山脚的芦林湖泛起金光,游船剪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。忽然想起徐霞客当年在此"宿山寺,夜闻天籁",此刻山风掠过竹叶的沙沙声,竟与四百年前如出一辙。归途经过如琴湖,石拱桥倒影被晚霞拉得很长,桥洞下有孩童戏水,水花溅起时,恍惚看见陶渊明笔下"悠然见南山"的意境正从时光深处款款而来。
夜宿山脚的客栈,推窗见星河低垂,庐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。山间传来悠远的钟声,惊醒了枕着松涛入眠的往事。这座承载着道佛儒三教思想的灵秀山峰,既像王维笔下的"空山新雨后",又如白居易诗中的"绿树阴浓夏日长"。当第一缕晨光再次穿透云雾,我忽然懂得:庐山的美,不在奇峰异石,而在它将千年时光酿成的智慧,化作山岚竹风,滋养着每个在此驻足的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