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撕开七月的暑气，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晃。我蹲在巷口的石阶上剥着莲蓬，浑浊的溪水顺着木桶的缺口滴落，在苔藓斑驳的砖墙上洇出深色痕迹。树影里浮出佝偻的身影，蓝布衫被汗浸成深灰色，竹编的凉席在老人肩头微微颤动。

"小满，该喝药了。"老人把青瓷药碗递过来时，手腕上缠着的艾草绳垂在碗边。我仰头喝下苦涩的汤药，看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贴着膏药，像树皮上嵌着的青苔。这个总在树荫下打盹的老人，是整条巷子公认的"乘凉人"。

那年暴雨冲垮了西头王婶家的门槛，老人连夜扛着木料去帮忙。天亮时我看见他跪在泥水里钉横梁，雨水顺着银白的发梢滴进开裂的胶鞋。王婶抱着新扎的蒲草帘子哭："这老骨头比亲儿子还实诚。"后来每当下雨，巷子口的槐树就会多出个临时避雨棚，棚顶的油布上总沾着老人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。

我常在午后看见他教巷尾的孩子们认草药。小虎子的脚踝被狗咬得红肿，老人从竹篓里掏出黄柏叶包扎，教孩子用艾草水涂擦。"这叫作‘凉心草’，专治暑热心烦。"他说话时总眯着眼望向树冠，仿佛要看透层层叠叠的绿荫。孩子们追逐着跑开，竹叶沙沙声里混着老人沙哑的哼唱，像古井里浮起几片落叶。

立秋那天我发高烧，迷迷糊糊看见老人提着药箱穿过巷子。他掀开我虚掩的柴扉，药箱里飘出薄荷脑的清凉气息。"喝碗绿豆汤。"他掀开陶罐，碧绿的豆汤映着窗棂的残阳。我迷迷糊糊想起他总在树荫下备着凉茶，竹筒杯里永远插着新鲜薄荷叶。

深冬的清晨，我常在树根处发现烤红薯。老人用火钳拨弄炭火的模样，像在照顾襁褓中的婴孩。有次我撞见他往流浪猫的饭盆里添米，棉袄袖口沾着干硬的猫粮。"老伙计们也该歇歇脚。"他哈着白气说这话时，树梢的冰凌正簌簌落进积雪。

今年清明，槐树下的石凳多了块木牌。我摩挲着"凉心亭"三个褪色的字，听见风穿过枝桠的呜咽。老人留下的竹篓里，还装着半包没吃完的仁丹，玻璃瓶底沉着几片风干的薄荷叶。树影依旧在砖墙上摇晃，却再没人用蒲扇摇碎蝉鸣，只有麻雀在空荡荡的凉席上蹦跳，啄食去年秋天落下的槐米。

暮色漫过巷子时，我看见新搬来的租客在树荫下支起折叠椅。他递给我冰镇酸梅汤，塑料杯上印着"共享凉亭"的二维码。晚风送来远处夜市的小贩吆喝，混着新茶饮店的电子音乐，在老槐树的年轮里激荡出奇异的回响。树影依旧温柔地覆在每个人肩头，只是再没有那道佝偻的剪影，在蝉声最盛时，为我们撑起一片清凉的黄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