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暮色刚染红最后一抹晚霞,北风就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叩响窗棂。我趴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呵气画圈,看冰花在玻璃内侧绽放成透明的花树。这是家乡冬天的前奏,像母亲织毛衣时掉落的银针,轻轻一抖便铺满整个院落。
腊月里的家乡是座银妆素裹的童话城。清晨推开门,屋檐垂落的冰棱足有半米长,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。邻家阿婆总说这是"老天的琉璃盏",要摘下来挂在灶台边,等雪化时还能喝到清甜的冰溜子水。孩子们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地,在巷口堆雪人时总要扯下自己褪色的棉袄给雪人穿。最难忘的是某个雪夜,父亲举着火把带我去河边钓鱼,冰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,钓竿上的冰凌被体温慢慢融化,钓上来的鲫鱼在网兜里扑腾着银鳞,像撒了把碎星星。
年味在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就浓得化不开。厨房里蒸腾的雾气裹着糖瓜的甜香,奶奶把麦芽糖浆熬成琥珀色,孩子们围着八仙桌偷吃,被粘得满手都是。大年三十的守岁最是热闹,八仙桌支在堂屋中央,圆桌下藏着二十几个竹篾编的草鞋,说是踩着能招财进宝。祖父总在此时取出珍藏的竹编暖手炉,炉膛里塞满晒干的橘皮和艾草,暖意顺着红绒绳爬满整条巷子。零点的鞭炮声里,我缩在祖母怀里数烟花,她哼着走调的童谣,说每个炸开的烟花都是天上星星坠落的碎片。
春天的脚步总在立春时被寒流截住。这时候的冬天像位爱捉迷藏的姑娘,白天还会给田野披上薄霜,傍晚又化作细雨轻叩窗纸。村口的老槐树褪去枯枝,树皮裂开沟壑却依然挺立,树洞里常栖着几只斑鸠,咕咕的叫声混着北风呜咽。放学路上常遇见挑着担子的货郎,竹筐里码着用稻草捆扎的烤红薯,掰开焦糖色的外皮,烫得舌尖发麻的甜香能绕过整片晒谷场。
最珍贵的记忆藏在冬夜的火塘边。外公的烟袋锅子明明灭灭,火星溅在红泥火塘里,发出细碎的噼啪声。他讲着年轻时在东北当伐木工的故事,说雪地里埋着松果能当火种,冰封的河面能走人。火光映着他银白的鬓角,在土墙上投出摇晃的剪影。我裹着外婆缝的枣红色棉袄,听着火塘里爆开的火星噼啪作响,恍惚觉得这团跳动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。
如今站在城市公寓的飘窗前,暖气片嗡嗡作响却驱不散乡愁。手机里存着去年冬天的照片:屋檐下悬着的新雪,灶台上冒热气的瓷碗,还有雪地里歪歪扭扭的脚印。天气预报说今冬流感肆虐,我忽然想起老家阁楼角落的艾草香囊,想起母亲总在霜降后晒的陈皮,想起那些被炉火烘暖的夜晚。或许每个中国人心里都住着个冬天的自己,在记忆的深巷里,永远回响着冰棱坠地的清脆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