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台上的玻璃罐里装着母亲最后剩下的半块桂花糕，糖霜早已在岁月里融化成琥珀色的纹路。我蹲在老宅阁楼整理遗物时，这罐糕点突然从积灰的木箱里滚落，清脆的碰撞声惊醒了蜷缩在藤椅上的黄猫。阳光斜斜地穿过菱形窗格，在泛黄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往事便随着糕点的碎屑纷纷扬扬地浮现在眼前。

那年深秋的桂花香格外浓烈。母亲总说这株百年金桂是父亲生前亲手栽下的，每年霜降前后开得最盛。记得那天她踮着脚给桂花树系红绸带时，突然捂住胸口蹲在树根旁。我冲过去扶她，发现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，裤脚沾着新翻的园丁土。"别动"，她喘着粗气轻抚树皮上的裂纹，"这树根又往东移了半尺，得重新培土......"话音未落，她整个人便像片枯叶般栽进了我的怀里。

急救车蓝光划破夜空时，母亲的手还保持着系红绸带的姿势。护士剪开她紧攥的衣袖，露出腕间常年贴着的膏药，边缘已经卷边。床头柜上散落着没写完的病历本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个药片的服用时间，甚至用红笔圈出需要定期复诊的日期。我摸到她枕下硬邦邦的塑料盒，里面装着父亲留下的老怀表，表盖内侧刻着"1958.7.15"——那是他们初遇的日期。

守灵那夜，堂屋里的长明灯将影子拉得很长。我跪在蒲团上，看着供桌上并排摆放的青瓷碗，里面盛着母亲最拿手的酒酿圆子。三叔公突然说起往事：母亲年轻时总把省下的粮票攒着，寒冬腊月天揣着棉袄去供销社排队，就为给父亲买半斤桃胶。那些票证上的红手印，那些用草纸包着粮票塞进行李箱的细节，在记忆里渐渐拼凑出她沉默背后的温柔。

出殡时细雨蒙蒙。我抱着装着父亲遗物的樟木箱走在最前面，箱角挂着的铜锁在雨中泛着冷光。路过村口老井时，母亲生前常坐的石凳上积着水洼，倒映着摇曳的柳枝。忽然想起她总说井水能照见人心，此刻却照出了我模糊的倒影——那个曾经被她的咳嗽声惊醒，如今连她最爱的桂花糕都无人提醒冷暖的孤寂身影。

整理遗物时发现个褪色的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母亲的手写日记。第一页是父亲病逝那天的记录："1962年4月3日，雨。阿梅在灶台前守了一夜，灶膛里的柴火把她的影子烙在土墙上，像棵倔强的树。"最后一篇写于今年春天："2023年3月15日，晴。金桂又开了，阿福说要给树根系新红绸。记得把老怀表的发条上好，它该醒醒了。"

如今我每天清晨都会去给金桂浇水，铜壶里飘出的桂花香总让我恍惚。黄猫依旧蜷在阁楼角落打盹，玻璃罐里的桂花糕在晨光中愈发透明。有时觉得母亲就藏在某个晨雾弥漫的角落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还在为那株老树系着永远的红绸带。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，那些藏在褶皱里的牵挂，原来都化作了春泥，滋养着生命里最珍贵的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