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梧桐叶的缝隙,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。我蹲在老宅门前的石榴树下,看母亲用竹篮采摘最后一颗熟透的果实。深红的果皮裂开细纹,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,甜香混着泥土气息在巷子里漫开。这样的场景,构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。
沿着青苔斑驳的巷道往里走,百年历史的宗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飞檐翘角上蹲着褪色的嘲风兽,门楣间"诗礼传家"的匾额被岁月磨得发亮。每年清明,整个镇子的人都会聚集在这里,在青砖地面铺上五色纸钱,香火缭绕中,族老们用方言吟诵着《朱子家训》。我常趴在雕花窗棂上看族人们分食青团,艾草的苦香与糯米的甜腻在舌尖交融,老人们讲述的祖先故事也随着蒸汽袅袅升起。
沿着护城河往西走半里路,是镇西的稻田区。春分时节,金黄的油菜花海连绵到天际,农人们戴着斗笠穿行其间,竹耙翻起的泥土泛着湿润的光。待到芒种,稻田翻涌着翡翠般的水浪,父亲总带着我赤脚踩进浅水,弯腰去除稗草。稻叶上的露水沾湿裤管,田埂边的野蔷薇开得不管不顾,紫色花瓣落在刚收割的稻茬上,像给土地盖了层薄毯。秋收时,晒谷场铺满稻谷,老黄牛拉着石碾子,把金灿灿的米粒碾成雪白的面粉,石磨转动的声响至今仍在记忆深处回荡。
镇南的渡口是另一个时空的入口。木船头系着褪色的红绸,船娘的吴侬软语随波起伏:"过塘关,吃鱼羹;过石拱桥,戴花钿。"每年端午,船娘们会撑着乌篷船巡游,船舱里摆满青团、酒酿和刚腌好的梅子。我常坐在船头看她们用蓝印花布帕子包粽子,细绳缠绕间,糯米裹着箬叶清香,船桨划破水面,惊起白鹭掠过芦苇荡。
暮色四合时,最热闹的当属镇中心的石拱桥。桥洞下泊着二十多艘乌篷船,船娘们围坐在石阶上,用竹篾编成的鱼篓里装着刚捕获的银鱼。她们用方言哼唱小调,调子里既有《白蛇传》的婉转,也有《梁祝》的凄美。卖糖画的老人支起铜锅,麦芽糖在铁板上拉出金黄丝线,孩子们围着铁锅转圈,看糖画逐渐凝固成龙凤模样。
去年深秋回乡,发现老宅门前的石榴树结了双倍果实。母亲在树下教我辨认树皮上的裂纹,说这是"龙鳞纹",能保佑家宅平安。暮色中,我们剪下最饱满的果实,用红纸包好埋在树下。月光洒在青石板上,恍惚间又听见宗祠里的族老们吟诵,稻田里的水牛打着响鼻,渡口的船娘哼着小调,石拱桥上飘来糖画的焦香。这些声音与气味,像根无形的线,将散落在时光里的记忆轻轻串起。
如今站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前,我依然能闻到艾草的苦香,看见渡口的红绸在风中飘扬。那些浸润着乡愁的晨昏,那些沉淀在血脉里的方言与习俗,早已化作基因密码,在每次离家时化作牵挂,在每次归乡时变成温暖的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