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,露珠在草尖上颤动,远处山峦的轮廓像浸在牛奶里的水墨画。我蹲在田埂边观察蚂蚁搬运面包屑,忽然看见母亲挎着竹篮从田垄尽头走来,裤脚沾着湿润的泥点,发梢垂落的汗珠折射着初升的朝阳。这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童年,那时整个村庄都浸泡在稻花香里,连空气都仿佛能拧出蜜来。
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跟着父母下地插秧。父亲用铁锹在田里划出整齐的沟壑,母亲把浸足水的秧苗一株株放进泥里,我的任务是扶住秧苗防止倒伏。起初我总把秧苗插得歪歪扭扭,要么深到埋住根茎,要么浅得像是浮在水面。田埂上的蝉鸣声里,母亲握着我的手示范:"要像抱娃娃一样轻轻托住根基。"她布满老茧的手掌裹着我的小手,泥水顺着指缝渗进彼此的皮肤,凉丝丝的触感让我突然理解了土地的呼吸。
正午的日头把稻田晒得发烫时,父亲会撑开油纸伞坐在田头。他的草帽沿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敲出细碎的节奏,伞骨上挂着的铜铃随着风轻轻摇晃。我蹲在旁边看母亲收割稻穗,镰刀划过稻秆时发出沙沙的脆响,金黄的稻粒像瀑布般倾泻进箩筐。父亲会摘下草帽扇风,露出晒得通红的脖颈,用带着烟味的嗓音哼着走调的山歌。那些被阳光晒化的汗水浸透了衣衫,却浇灌出满田垄的欢声笑语。
十五岁秋收时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。连续三天的倾盆大雨冲垮了田埂,父亲连夜用竹竿和塑料布搭建临时堤坝。我和母亲天不亮就下地排水,用铁锹挖出纵横交错的沟渠。雨水顺着我的雨衣帽檐灌进领口,泥浆糊满脚踝,但看见父亲在齐腰深的水里扛着沙袋,母亲用肩膀顶住即将倾倒的塑料布,突然觉得这些辛苦都成了值得铭记的勋章。当最后一块稻田被抢收进仓,晚霞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父亲在晒谷场点燃了鞭炮,红纸屑在暮色中纷飞如星。
去年春天回乡,发现田垄边多了几株我亲手栽的向日葵。金灿灿的花盘追着太阳转动,根须处还留着当年插秧时留下的浅浅印记。母亲正在给花苗搭支架,父亲蹲在旁边修剪枯叶,他们的背影与二十年前重叠。我忽然明白,这片土地不仅是我们的命脉,更是时光的容器,把汗水和笑声都酿成了琥珀色的记忆。
暮色渐浓时,晚风送来远处灶房飘来的炊烟。母亲端来新蒸的南瓜饭,瓷碗里飘着金黄的稻花米。我们围坐在田埂石上吃饭,蝉鸣声里混着稻穗落地的轻响。父亲用粗瓷碗盛了酒,琥珀色的液体映着每个人眼角的皱纹,"当年觉得天大的事现在回头看都是过眼云烟。"他抿了口酒,继续说:"但要是没经历过这些,哪能懂得'粒粒皆辛苦'四个字的分量呢?"
月光爬上田垄时,我摸了摸裤脚的泥巴。这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极了土地的掌纹,记录着四季轮回的痕迹。远处传来母亲哼唱的童谣,调子比年轻时沙哑了些,却比任何乐器都更动听。我知道,这片土地永远会记得我们共同的足迹,就像年轮记得每一圈光阴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