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,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。我蹲在老宅院子的角落里,看着那棵歪脖子苹果树在风中轻轻摇晃。树皮上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极了爷爷布满皱纹的脸,而此刻正有颗红彤彤的苹果从枝头探出头来,在光斑中微微颤动。
这棵苹果树是爷爷在1968年春天种下的。据他说那时候饥荒刚过,全村人凑了半袋高粱米才换回这株幼苗。爷爷用豁口的铁锹挖出两米深的坑,把树苗埋进去时,特意在根部垫了层草木灰。我至今记得他教我嫁接枝条时的场景,苍老的手掌托着半截青枝,在冻土上轻轻一按:"苹果树要长成百年树,就得学会把根扎进最硬的石头里。"那些年我总在树下捡落果,看着它们被蚂蚁啃食后剩下的果核,偷偷把完整的果实埋进树根旁。
春分时树梢会冒出米粒大的花苞,像撒了满枝的粉红星星。爷爷会清晨五点带着竹竿来疏花,他说每朵花都要留三朵才能结果。记得十二岁那年我偷摘了五朵花别在辫子上,结果被蜜蜂蜇得满头包。爷爷没责怪我,反而用竹篾给我编了只小蜂箱挂在树上。那年秋天,我们收获的苹果格外甜,有颗比拳头还大的叫"金帅",切开能看到粉色的果核,像藏着个微型太阳。
中秋节前夜,全家会搬来竹席围坐在树下。爷爷用红绸带系住最大的苹果,念着"一果三雕"的规矩:雕花要选立秋后的果子,刻刀要蘸井水磨过,雕出的莲花纹要能盛住三滴雨水。我负责守着炭盆,看母亲把雕好的苹果挂在门楣。月光透过枝叶洒在果盘里,那些沾着井水的雕花果实在夜色中泛着微光,仿佛能照见祖辈们迁徙路上啃过的干粮。
九十年代政府推广苹果种植时,爷爷坚持不用化肥。他发明了套"三粪五草"的堆肥法:春粪用草木灰拌鸡粪,夏粪取蚯蚓土掺豆饼渣,秋粪备稻壳草木灰。村小学来写生的那年,美术老师把我们的"无农药苹果画展"办到了县文化馆。画册里不仅有红富士的果肉横截面,还有我画的《爷爷的竹篾蜂箱》《雕花果盘里的月光》,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画被裱在深褐色的木框里,和徐悲鸿的《奔马图》并排挂在展厅。
如今智能温室取代了老树,无人机在果园里喷洒营养液。但每逢清明,我仍会带着孩子回到老院子,教他辨认树皮上的虫洞,讲述那些被时光浸染的故事。科技让苹果的产量翻了二十倍,却再找不到能雕出三滴雨水的果核,也寻不见月光下泛着萤火虫荧光的果盘。但每当看到孩子踮脚摘下那颗最红的果实,我仿佛又看见爷爷布满裂口的手掌,正轻轻拂过新抽的嫩芽。
暮色四合时,我们会在老树旁放一盏孔明灯。灯里装着晒干的苹果核,火光映着孩子清亮的脸庞。那些沉睡在果核里的记忆,正在春风里慢慢苏醒,如同老树年轮深处,始终鲜活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