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小学三年级第一次接触毛笔字的。那天语文老师把一叠宣纸发到课桌上,墨汁在青瓷碗里的涟漪还泛着凉意。老师用镇纸压住被风掀起的纸角,握着我的手在红格本上写"永"字八法,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拖出的墨痕像条倔强的小蛇。我总把横画写成蚯蚓,竖钩总偏向右侧,但看着墨色在生宣上自然晕开,竟觉得比铅笔字多了几分生命。
初二那年书法兴趣班正式成立。班主任把教室后排腾出两间作为习字室,木制案台上摆着各色文房四宝。每周三下午,我们跟着陈老师学习楷书结构。记得第一次临摹《多宝塔碑》,王羲之的飘逸在方寸之间被规整成标准模板。陈老师用镇纸压住我的习作,红笔在"永"字的捺脚处画了道波浪线:"这里要像春蚕吐丝,不是画地线。"那天傍晚我留在教室加练,夕阳透过窗棂把墨迹染成琥珀色,突然发现每个笔画里都藏着时间的重量。
高二暑假的书法集训彻底改变了我的认知。在省青少年宫的八仙桌上,二十个少年分成三组PK。我负责的"铁画银钩组"练习颜真卿的《多宝塔碑》,陈老师特意调了深墨:"颜鲁公的楷书里藏着兵法,横如千里阵云,竖似万岁枯藤。"蝉鸣声中,我反复临摹"观"字的最后一竖,直到手腕起茧。决赛当天,当我的作品《劝学》获得金奖时,评委老师指着"学"字的提按说:"这个转折不是技巧,是十年寒暑沉淀的力道。"
大学第一学期我加入了书法社。社团活动室在老图书馆三楼,木地板能倒映出宣纸的纹路。社长带我们研究《兰亭序》的笔意流转,用放大镜观察"之"字二十种变化。有次临摹"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",突然领悟到王羲之写下的不仅是文字,更是对时光的凝视。我们尝试用现代材料创作,把金箔镶嵌在《兰亭集序》的摹本上,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,墨色与光影在宣纸上跳起华尔兹。
大三寒假在故宫修文物的经历成为转折点。作为志愿者,我参与修复明代《快雪时晴帖》的副本。文物修复师老张教我辨别不同年代的墨色:"宋墨沉静如潭,明清墨色带焦香。"在恒温恒湿的修复室里,看着自己修补的虫洞与原作浑然一体,突然理解陈老师说的"与古对话"。修复完成的《快雪时晴帖》副本在玻璃展柜中泛着温润的光,与《真赏斋帖》原作隔窗相望,仿佛看见两代书法人跨越时空的凝视。
大四毕业展那天,我以《时光书简》为主题展出作品。展墙上并排挂着四代书法家的习作:爷爷的魏碑习作、父亲的中锋行草、我的楷书创作,以及从故宫带回来的明代拓片。参观者中有位白发老者驻足良久,指着我的《楷书千字文》说:"这个'永'字和颜真卿的如出一辙。"夕阳透过琉璃瓦洒在作品上,墨色与金箔在光影中流转,我突然明白书法不仅是技艺的传承,更是对时间最庄重的致敬。
如今我的书案依然摆着那方刻着"永"字的端砚,镇纸下压着从故宫带出的半片明代残碑。每当墨汁在生宣上晕开,总能听见时光在笔尖流淌的声音。那些与毛笔相伴的晨昏,那些在碑帖间跋涉的岁月,都化作宣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。书法教会我最重要的事,或许就是如何将流逝的时光,凝固成可以触摸的永恒。